重读莱特曼的《爱因斯坦的梦》,就像在一个又一个光影模糊的梦境中游走,白日的光阴倏忽而逝,合上书的一刹那,时间变成了空气一般的存在,大脑经历了短暂的失重和缺氧。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西斜的天光渐渐明亮起来,隔壁篮球场上的口哨声和人声越来越强烈地撞击着心脏,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悬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,轻轻转动僵硬的脖子,回到了所谓的真实和当下。
“假定时间是曲向自己的一个圆,而世界重复它自己,完全准确的,且是永无止息的。多半时候,人们不知道他们这一辈子的日子会一过再过。在时间即圆的世界里,每一次握手、每一个吻、每一次生产,都将一丝不移地重演又重演。
在这个世界里,时间如水流,偶尔会被一截残丝断片所推移,或被一缕飘过的微风所带动。宇宙间的扰攘,不时地引起时间的小河离开主流,而使其间种种因缘际会回溯。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,正好卡在支流中的土壤、鸟儿、人物会发现他们自己就在突然之间被带回到过去。如果来自未来的旅人一定要开口,他不说话,只是喃喃低语。他喃喃发出受折磨的声音。他非常痛苦。因为,他若在任何事上作任何改变,即使是最微小的改变,都可能毁灭未来;同时,他不能避免眼见事情的发生却爱莫能助;他无法参与其间,也不能改变现状。他羡慕生活在自己时间里的人:他们无视于未来,无知于后果,所以可以单凭己意行事。可是,他却不能起而行。他是惰性气体,一个幽灵,一张没有魂魄的平面。他失去了人之所以为人的部分,被时间放逐了。
在这个世界里,时间有三维,与空间一样是立体的。正如物体可以向三个互相垂直的方向移动:一横、一直、一高,此物即可能参与三个互相垂直的未来。每一个未来都朝着不同的时间方向移动。每一个未来都是真实的。每一做决定的刹那,世界一分为三:同样的人,在三个不同的世界,有其不同的命运。在时间里,有无限多的世界。有些人主张做决定时宜轻松,他们辩称既然所有可能做的决定都将在真实生活里发声,那又何必看得太严重。在这样的世界里,一个人怎么能为他的行事负责呢?另有些人则坚持做决定时要审慎;而每一决定,都要全心投入。因为没有奉献,势必造成混乱。这样的人只要明白了所做决定的道理为何,就能安心地活在互相矛盾的世界里。
在这个世界里,有两种时间:一是机械的,一是身体的。第一种时间硬如金属,好像一个巨大的铁钟摆,在前后晃荡、晃荡、晃荡。第二种时间则是扭动的,犹如海湾里的青鱼那样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。第一种时间不弃不降,一切都是命定。第二种时间则是一路行来,因机而变。圣文森特大教堂的钟声响了十下。几秒钟之内,临水大街两旁公寓的灯光,眨了眨,熄了——一个完美的机械反应,与欧几里得平面几何的,推论完全一样。躺在河岸上的一对情侣,懒洋洋地仰望着天空,他们被远处教堂的钟声,从不知时间为何物的沉睡中唤醒,惊讶地发现:夜幕已低垂。两种时间狭路相逢时,是绝境;而两种时间分道扬镳时,是满足。因为,如奇迹一般地,一个律师、一个护士,还是一个面包房的师傅,都能在任何一种时间内,成就一个世界,但却不能同时在两种时间内。任一种时间都是真实的,可是显现出来的真实却不相同。
每一个都市都有一小群居民,不再在乎他们自己是否比他们的邻居早几秒钟老这个问题。这一群性好冒险的人,有时下到低地来住上几天,在生长于溪谷中的丛树下任意地逍遥,在舒展于温暖处的湖水里悠闲地游泳,在宽广的平地上开心地打滚。他们几乎不看表,也无法告诉你今夕何夕:是礼拜一,还是礼拜四。别人在仓促间跑过他们身旁,投之以冷眼时,他们却报之以微笑。
在这个世界里,一秒就是一秒,就是一秒。时间以精美的规律,在每一空间的角落,用完全相同的速度,不疾不徐地从容向前。时间是一个无限的统治者。时间是绝对的。所有的绝对是“唯一绝对”的部分。绝对所在之处,时间皆在。所以伦理哲学家把时间放在他们信仰的中心。时间是所有行为判断的参考。时间会澄清且辨明过往的是非与对错。以时间为绝对的世界,是一个充满慰藉的世界。因为人的动态不可测,而时间的动态可测;人可疑,而时间不可疑。人有时陷入沉思,时间却跳跃向前,绝无反顾。在咖啡馆中、政府大楼里、日内瓦湖的船上,人们看着腕上的表,躲到时间里去。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刚出生的一刻,她始学步的一刻、她初发情的一刻、她向父母说再见的一刻,总有什么人记载在什么地方。
或许,“因”永远伏在过去,而“果”在未来。大多数人学会了如何生活在片刻当中。如果过去对现在有不确定的影响,那么就没有必要停驻于过去。如果现在对未来几乎没有影响,则现在的行为于未来的结果也不必度量。更进一步说,每一言、每一行,都是时间之洋里的一个岛屿,只能自我评断。家人安慰一个垂死的叔叔,不是因为大家有相似的遗传,而是因为那一刻,他正被爱着。职员受雇,不是因为过去的履历,而是因为他们在面试时所表现的即席应对。被老板践踏的员工,因对未来无所惧怕,故一遭羞辱,必定还击。这是一个冲动的世界。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。在这个世界里,每一个吐出的字,只向吐出的瞬间倾诉;每个眼波流动的一瞥,只有一义;每个手指轻柔的一触,没有过去,也没有未来,而每一唇齿相怜的吻,只是现时此刻的一吻。
在这个世界里,时光虽然流动,但却没有什么事真的发生。就好像一一天天过去了,并没有什么新事发生那样;一月月、一年年过去了,也都没有什么新事发生。如果时间与事件的过程是一回事,那么,时间几乎不曾流动。如果时间与事件不是一回事,那么,是人几乎没有变动。如果一个人在此世界里并无雄心,他是不知不觉地在受苦;如果一个人很有雄心,他是有知有觉地在受苦,只是很慢很慢。
这是世界消失之前最后的一分钟。在绝对的死寂当中,庭院里一株紫色的龙胆,捕捉到花朵底下地一束金光,刹那一闪,随即消逝于花丛间。美术馆后面,有一株落叶松,当微风吹过,松针悠悠落下。穿过树林更远的地方,婀娜河反照着日晖,涟漪起处,映出波光粼粼。往东面看,圣文森特大教堂的钟楼孑然高耸:细致的红,精巧的石工,如一片树叶上的筋络,清晰而娇嫩。更高之处,是积雪在顶的阿尔卑斯山,紫霭白烟,庞然而沉默。一片云在天上飘来又飘去,一只燕子在空中飞高又飞低。人间无语。
理论上,时间可以是平滑的,也可以是粗糙的;可以是如刺似的扎手,也可以是如丝般的柔细;可以是硬的,也可以是软的。但是在这个世界里,时间的质地刚巧是黏的。每个城总有些地区卡在历史洪流中的某个时刻而出不来。所以,个人也一样,卡在他们生命的某一点上,而不得自由。这个世界的悲剧即在于没有人是快乐的,无论是卡在痛苦的或是欢欣的时光当中。这个世界的悲剧即在于每个人都是孤独的,因为昔日的生命不能与今日的相容。每一个卡在时间之流里的人是孤独地卡在那里。
在这个世界里,时间的流逝反而增生了秩序。秩序是自然律,是天地的趋势,是宇宙的方向。如果光阴是一支箭,此箭即对准了秩序而射出。未来是规律、是组织、是合一、是加强;而过去,是散漫、是混淆、是分解、是消失。世界如果没有归向秩序的此一趋势,时间即了无意义,未来与过去则永远分不清。事件的前后次序即如千部小说中随意摘取的场景,各自为政,互不相干。而历史则面目模糊,一如夜间缓缓积聚在树梢的雾霭。
这是时间的中心,时间从此处始,以画同心圆的方式向外流动——圆心静止,向外直径越大,时间的速度也越快。有人说最好不要靠近时间的中心。虽然生命是悲伤之所在,但度此一生本身是很庄严、很尊贵的一件事;何况,没有时间,也就没有生命了。其他的人不同意这个说法。他们就是要一心满意足的永恒,即使这永恒如同订装在匣子里的蝴蝶,是固定地冻结在一点上。
没有记忆的世界是只有现在的世界,过去只存在于书籍与档案中。有些人则完全不读自己的生命薄了。他们已把过去抛到了九霄云外。昨日种种:不论是富、是穷;是饱学,是白丁;是傲岸,还是谦冲;是一直空虚,还是曾经爱过;与他们的生命没有什么相干——不会比和风穿过了发间的感觉更具意义。他们决定不予计较了。这样的人看着你时,是直直地盯着你的眼;抓着你时,是紧紧地握住你的手。这样的人走在路上,总是以其青春年少时轻快的步伐前行。这样的人已经学会怎样在没有记忆的世界里过没有记忆的日子。
这是一个随意改变计划的世界,一个充满突然机遇的世界,一个处处使人意料不到却预见得到的世界。因为在这个世界里,时光的流动并不均衡,而是间歇错乱的。结果呢,人们会在一时的时光错置当中,偶尔瞥见未来的面目与光景。在可以遇见短暂未来之场景的世界里,几乎没有人甘愿冒风险去从事任何工作。那些曾经识破未来的人不需要冒险,而那些尚未看到未来的人但等异象的呈现而不去冒险。在这个时光间歇错流的世界里,究竟是谁的日子过得比较好?是那些曾经见过未来,却仅过此一生的人?还是那些不曾见过未来,而等着过此一生的人?还是那些拒绝理会未来,而过了两辈子的人?
在这个世界里,人的一生只有一日。人留心时间消逝的跫音,好像猫在聆听阁楼里的声息。时间是太宝贵了。一生只是应时而至的一瞬。一生只落一场雪。一生只是一个秋日。一生只是像蓦地关上一扇门时,那门影纤细的边缘。一生只是在一举手与一投足之间。
在时间即感觉的世界里,时间的发生,如视觉或如味觉,可能快,也可能慢;可能强,也可能弱;可能咸,也可能甜;可能有原因,也可能没有原因;可能依次序而来,也可能随兴之所至;全凭观者从前的历史而定。
假定人会永远活着。非常奇怪地,每个城市的人口均分为两半:“来者”和“今者”。
这些都是为不朽而付出的代价。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,也没有一个人是自由的。韶光飞逝中,有些人悟出了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死亡。而在死亡中,不论男女都能从过去的桎梏中解脱出来,从昔日的囹圄中释放出来。如此,有限战胜了无限,几百万季的秋日已过,不会再有秋日;几百万回的冬雪已落,不会再有冬雪;而几百万言的箴诫已说尽,不会再有箴诫。
假定时间不是数量,而是一种性质,就好像初升的月亮刚上树梢时所发出的那种夜的光辉。时间是存在的,但却无从度量。在一个无法测量时间的世界里,没有钟表,也没有日历,也没有确定的约会。事件因其他的事件而引起,不按时间而发生。
这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。在这个世界里,不论是在真实的生活中,还是在想象的脑海里,事件均是结束于现在的一条线。在这个世界里,没有人能想象未来。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,每一次朋友之间的生离,就是死别。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,每一次感受到的寂寞,是彻底的寂寞。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,每一次的笑声,是最后的笑声。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,现在之外只有空无;而人人拥抱着现在,好像悬吊在千仞危崖之上。
在这个世界里,时间是看得见的坐标的一维。正如一个人向远处望去,所看到的房屋、树木、山峦都是空间里的标记;那么一个人如果往另外一个方向望去,他可能看到出生、结婚、死亡这些时间里的标记,朦朦胧胧地向前延展到遥远的未来。又如一个人可以选择长留一处,或奔向他方;那么这个人也可以沿着时间坐标,选择他自己的动向。有些人深恐远离舒适自在的某一时刻而拒绝走向异乡与异时。他们停在靠近某一时间的地点,与他所熟悉的场合几乎时寸步不离。其他的人呢,冒冒失失地扬鞭驰入未来。来不及为一桩桩飞逝而去的事件做准备。
在这个世界里,时间是不连续的。时间是一连串的神经纤维:从远处看好像是连续的,但从近处看却是脱了节的;纤维与纤维之间,是显微镜下才看得到的空隙。神经的动作流过一个时段,突然停止了、顿住了、跳过了一个空当,在下一个时段里再恢复动作。
由许多方面看来,人有“洪钟”以后的生活与有“洪钟”以前的生活大致相同。但是每一次呼吸、每一回跷腿、每一个浪漫的欲念都牵动了人心里一个轻轻扭紧的结。每一个行动,不论多微不足道,已经不再是自由的了。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:在罗马城中心某一大教堂中,摇晃着一个沉重的青铜钟摆,而这钟摆,量度着他们的生活,量尽了他们的生命。而每一个人都知道:他一定要面对生命中的一些空当,他一定要利用这些空当去向“洪钟”致敬。他们必须要来朝拜那本不该测量而竟然被测量了的时间。他们必须来看分秒与年月准确地流向消逝。他们踏入自己大胆发明的陷阱,他们必须付出自己珍贵的生命。
在这个世界里,时间是一种有局限的区域现象。两个靠得很近的时钟,几乎是以相同的速率滴答作响。但是离得很远的时钟,他们行走的速率却是不同。钟与钟之间相距得越远,他们的步伐就越不一致。这个有关时钟的真理,也适用于心脏跳动的强弱,也适用于吐纳呼吸的快慢,也适用于风在草间的动静。在这个世界里,时间是以不同的速度在不同的地点流动。这个因区域不同而时间不一致的世界,这个全然孤立的世界反而产生了变化多端的生活方式。因为城与城之间互不干涉,使各地的生活自然发展出千姿百态。但是,这些不同的生活方式彼此不沟通;这些不同的生活方式,彼此不分享;这些不同的生活方式,彼此不滋养。因孤立而引起的丰富的内容,也因同样的孤立而奄奄一息了。
这是一个时间不流动的世界,时间因而没有发展的余地。在这里,时间是坚硬的、如骨骼一样的结构:时间向前伸展到无限,向后延长到无穷;于是,使过去和未来都变成了化石。每一个行动、每一个思想、每一回风的呼吸、每一次鸟的展翅都是命中注定的,完全而且永久。
在未来是固定的世界里,不可能有是或非,也无所谓对或错。对和错都需要有选择的自由,但是如果每一行动都已经选定,那就不可能有选择的自由了。在未来是固定的世界里,没有一个人是负责任的。感觉到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一种奇怪的自由,是在没有自由的世界里的自由。
时间好像两面镜子之间的光线一样。时间来回跳动如光线折射,产生出无数的影像、无限的乐曲、无穷的想法来。这是一个数不清的复制的世界。
在可以改变过去的世界里,这些回忆是风中的麦浪,是飞逝的梦痕,是瞬息万变的云朵。事件,一发生,即失去了真相,而随着一次回眸、一阵风雨、一段长夜而改变。在时间之流中,过去根本不曾存在。但是谁会知道呢?谁会知道过去不像现在这一刻这样实在?
这群夜莺即是时间。时间与这些鸟一起鼓翼、一起振动、一起跳跃。所以将一只夜莺罩在钟形罐下,时间就停止了。捉到夜莺的那一刻,时间就为所有即时碰上的土壤、树木和人物而冻结。
只有孩子们有捉住鸟的速度,但孩子们却没有要时间停止的欲望。因为对孩子而言,时间移动得已经太慢了。他们从这一刻冲到下一刻,焦急地盼望着生日和新年,几乎等不及下面的日子。而年纪大的人则是拼命地希望遏住时间的流动,但是他们的动作太迟缓,他们的身体太疲乏,是不可能捉到一只鸟的了。
捕到鸟的人欣喜于冻结的那一刹那,但是不久即发现:夜莺气绝而死了。它那嘹亮的、笛音似的歌唱渐趋微弱,终止于无声;而捕捉到的那一刹那也由衰而竭,最后没入寂灭的荒漠。
”“时间是最好的解药”——我常常以此劝慰别人或自我纾解,偏执而不负责任地将所有难题丢给时间,一个我尚且无法辨认的存在;却忘记了时间本身就是一个难题,爱因斯坦穷其一生也未能求出最优解。
倘若时间不是永恒,那我们应该往何方去寻找心灵的归宿?
就栖息在时间的树洞里
不去管外面的沧海桑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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